墓園與陽光
中國人的墓地,不管多么華麗,都是在強調(diào)生死之隔,氣氛是陰森的。小時候在鄉(xiāng)下,別說夜晚了,就是陽光亮麗的大白天,也不敢在墳?zāi)箙仓型嫠?。或者因此之故,墳頭周邊的草木多較別處更茂盛,肥美的野果也沒人敢摘。
西方人的墓地要隨和得多,一應(yīng)裝飾皆如花園,很有淡化陰陽兩重世界的意思。墓地附近的住戶,也許會把墓園當作散步之處。面對墳?zāi)苟?,心中沒有陰影。二十年來,我雖然換過幾次工作,上下班的途中,總要經(jīng)過大片墓地,久而久之,也看習(xí)慣了。
早年在報社上夜班。報社在唐人街,我住皇后區(qū)。從皇后區(qū)開車過去,走高速公路,上橋不久,就看見夕照下一片林立的墓碑,背靠東河的逝水,金光燦爛,河對岸是曼哈頓整齊的樓群。越過新澤西斜抹過來的陽光,留給我能看到的墓碑正面濃重的暗影,但厚厚一層余暉鋪在碑頂,愈加光彩奪目。這情景印在腦子里,多年難忘。
死亡對我還太遠,我能以游戲的態(tài)度看待,就像更早的年代,以更輕佻的態(tài)度看待古人嚴肅地吟詠他們的脫發(fā)和落齒。三十多歲的杜甫在詩里自稱老夫,讓人忍不住發(fā)笑。后來想想,他只活了五十八歲。開始自稱老夫那年,死亡離他不過二十年的光景。他的預(yù)感真真切切,沒有夸張。
每當一個熟悉的人離去,每當聽到遠近的朋友傳來傷逝的消息,我時常會想起詹姆斯·喬伊斯小說《死者》的結(jié)尾,愛爾蘭靜靜地下雪那一段。書在手邊,會拿起來讀一讀。我還把這段文字抄送給別人,希望能夠撫慰他們失去親人的痛苦。
偶爾也會想起潘岳的《哀永逝文》,但那是不宜多讀的文字:生物物種的遺傳基因里,很多設(shè)定是為了保證種族延續(xù),對于個體的消亡,并不十分在乎,就像人為的集體主義和鼓勵自我犧牲一樣。但沒有考慮到的情形是,人有一天會進化到有感情,有思想,而感情和思想常常與理智作對,支配了人類的行為。如果預(yù)作安排,哀傷就不會那么強烈,那么具有傷害性了吧,宗教可能也會有不同的發(fā)展方向。